你是我的暖
文/李娟
摘自《读者》2012年18期
在凤凰古城一家名为“亦素”的咖啡馆里,我坐在花窗前品茶、读书。一抬头,就看见沈从文笔下的沱江,清凌凌的,如绸缎一般。
吊脚楼升起袅袅的炊烟,几只白鹭蹲在木桥上,仰头四处张望。一叶孤舟泊在江面,仿佛一个漫长的等待。
翻开沈先生写给张兆和的信:“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镇一直向西走。我想和你一同坐在船里,从船口望那一点紫色的小山。”
字字如明玉,心心念念。
“梦里来赶我吧”,只有深深爱着的人,才看到什么都想到她,想和她共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一颗纯净的心。世间一切美好,要和她一起分享。醒着梦里都是她,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在水边读沈先生的书信,常常产生无端的惆怅和感伤,坚硬的心一瞬间柔软了,化为沱江里一泓清流。想起凤凰水边他孤单的身影,那一刻,他有了兆和女士,就有了爱,有了一位温柔的知己,就如同沐浴在人间的四月天里。
沿着清幽幽的石板路,走进小巷深处,去看望沈先生。在沈先生故居看见他们年轻时的照片,沈先生潇洒俊朗、英气逼人,兆和女士穿着一件旗袍,温婉优雅,气质如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是《诗经》里走出的女子吗?有美一人,宛如清扬。
乘上一艘木船,沿沱江顺流而下,去听涛山看望沈先生。两岸横着苍苍的翠微,吊脚楼将伶仃的脚伸进江里,水清澈得令人忧伤,湘女的歌声如燕子掠过水面。就听见沈先生轻声地低语:“三三,你若坐了一次这样的木船,文章一定可以写得好多了三三,我一个人在船上,内心无比的柔软伤感,三三,但有一个相爱的人,心里就是温暖的。”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此刻,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好文字不在气势磅礴的的作品里,却在云中锦书里,在人世小小的悲欢里。那里有刻骨的相思、深深的懂得、幽幽的情思,才是尘世间真切的温暖,碧玉一般泊在心里,又如一件纯棉衣衫,贴心、暖心。真正温暖你我的,不就是这样的书信吗?
在七里香开满江畔的春天,我读到尘世间最美的情书。
张学良和赵一荻女士举办婚礼时,两人都已年过半百,他们的年龄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岁,教堂里鲜花、掌声,众人云集,祝贺一对生生世世的恋人。有人让张学良讲几句话,良久,他对赵一荻说:“你是我永远的姑娘。”
我读着,一刹那,泪湿了眼角。
她等着,从朱颜玉貌到老去鬓白,终于盼来这场等待了几十年的婚礼,才做了他的白发新娘。他记得,初相遇时她的模样,清丽脱俗,倾国倾城。初见时,是春水映梨花。如今,她老了,执手相看两不厌,他依然爱她,爱她苍老的脸上光阴的留痕。他们携手走过漫漫人生、风雨坎坷,她与他共度几十年寂寞的幽禁生涯,不离不弃
爱,是在老去鬓斑时候,他依然唤她,我永远的姑娘
他深爱着的女子,在世人眼中老了,而在他心里,永远不会老去。
有一种爱情,与光阴无关。
画家黄永玉的文章写到一代名士张伯驹先生。一次在西餐厅,黄永玉遇见张老,只见他孤寂索寞,独自坐在一张小桌旁用餐。桌上几片面包,果酱一碟,红汤一盆。张老用餐后,从口袋里取出一条小手巾,将涂上果酱的几片面包细细包好,而后缓缓离去。当然,老人手中的小包是为妻子潘素带回的,情深至此,让人伤感。
张老一生钟情艺术,珍爱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琴棋书画无所不精,他又是慧眼独具的文物鉴赏大家,至今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的西晋陆机的《平复帖》、李白的《上阳台帖》卷、杜牧的《张好好诗》卷皆是他一生的心血。他以倾家荡产的代价收藏历代书法珍品,而后,全部捐赠给国家。可是,暮年的他仅靠着每月八十元的退休金清苦度日,与妻子相依为命。他曾提笔写给她:“素心花对素心人。”精神世界的相知和懂得多么难得,俩人一生徜徉在艺术和精神的世界里,比翼双飞,琴瑟相和,肝胆相照。
爱情是什么?是他为老妻带回家的那几片面包。浮世里最后的爱,就在一粥一饭里,那么动人、暖心。
他们的情感干净透明,温暖彼此。原来人世的喜悦天真到了如此境界,和一个简单的人倾心相爱,一心一意,痴情不悔,直到天荒地老,多好!
傅雷先生说,爱情于天地茫茫而言,实在是小。可是,我说,在荒寒的尘世间,温暖你我的除了爱,还能有什么?
初夏的夜,窗外虫鸣如流水。我读完他们的故事,在稿纸上写下一句话:你是我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