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湖
华灯初上,天色清朗。夜空就像一块蓝丝绒,温柔地盖住眼前这座闪着红色光芒的庞大建筑物。与他慢慢走着,互相讲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以及讨论当天的新闻,耳畔有徐徐凉风吹过,惬意得很。—— www.vikilife.com
第二件小事:错字
文/比熊贼贼,豆瓣
上周末我爸与他的同事一起出差来京,住离我家很远的酒店。
他在电话里说,想到广场去看升旗。其实我知道他是在暗示我,想要我与他一起去。但他又知道我贪睡,赶在日出时分看升旗这种事,我自然是不大愿意去的。所以他说的时候,也就是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偶然提一下的样子而已。
事实上我也确实是不大想去。后来他又说,自己反正有同事陪,无所谓的。我也就松了口气。
我与我爸关系可谓不错。不是那种城市里常见的慈父与乖女儿式的好,也并不是父严女孝那种传统式的好,而是一种相对独立,相互信任的好。
我们很像。他上学时曾是学生会主席,与我妈妈是同学。后来他留校任教,在体制内二十余年。再后来,他又在四十多岁的时候转换了他的事业方向,只是因为兴趣使然。而我在一年多前决定辞职做一名自由职业者。他一开始是反对的,后来听我讲明了我的态度和道理,知道我确是经过规划和思考后作出的决定后,他又替我担起了跟全家人解释的责任。
作为父亲,他有他的控制欲。一开始,他是希望我能伴在身边,由他来安排我的人生的。但这么多年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克制。大概是因为他确切地知道,我与他是一样的人,什么都要自己试一试。事实上,与他的这种互相信任的关系,也多少是我能够随心所欲选择人生的底气所在。
与他基本没有冷战过,也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亲昵时刻。我永远都不会在父亲节或他的生日晒朋友圈,当然也不会加入诸如“父母皆祸害”那样的小组。
对,我们之间,就是这么一种正常的,平和的,互不打扰又互相关切的,让我想起来时感到庆幸的父女关系。
那天晚饭后,与他一起逛鸟巢。
华灯初上,天色清朗。夜空就像一块蓝丝绒,温柔地盖住眼前这座闪着红色光芒的庞大建筑物。与他慢慢走着,互相讲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以及讨论当天的新闻,耳畔有徐徐凉风吹过,惬意得很。
我问他:
“早上的广场升旗之旅怎么样?”
他好像有些不想提,有些失望的样子:
“不怎么样。就是人多。什么都没看着。”
我有点幸灾乐祸:
“我就说不要去凑那个热闹嘛,还要起那么早,不如找个时间去看降旗就好了。”
他沉默了一下:
“你还记得你四岁的时候,带你来北京吗?”
当然记得。
人生第一次看到电梯和外国人的那次。照片上的那个小女孩,穿着宫女的衣服,坐在故宫里给游人照相的假鹿上大哭。
“那你还记得那年带你去看升旗的事情吗?”
“什么?”
“我就站在那里,你突然跑过来,嘴里喊,‘爸爸!爸爸!’我说,‘怎么呢,那么着急?’你说,‘城楼上的字写错了!’”
“写错了?”
“你说,城楼上的右边,不应该是‘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而是‘全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少了个‘全’字。我就问你,为什么这么确定呢?你说,书上画的城楼,就有这个‘全’字。后来回旅馆第一件事就是翻你的画书,果然书上有那个‘全’字。你不知道你那时候,又坚定又得意的样子……”
“书上错了!”
“对,但你那时候就信书,觉得书是不会错的,还一厢情愿地固执。我们也最后只好跟着你承认,书没有错,是城楼上的字错了。”
我们说笑着,继续往前走。
“想想也真是过得快。那天在广场,你非说是城楼上的字写错了,我们说不是,你几乎都要哭了。可是你知道后来怎么就不哭了吗?”
“怎么?”
“我把你抱起来,骑在我脖子上,和城楼合了一张影。把你放下来的时候,你还在念叨,说照片就是证据,回去和书对比,就可以证明错字了。”
“这么可爱?”
“当时那么小一个小人,真是不敢想,怎么二十多年就过去了?那年我才120斤,现在已经160了,那个小人,也再不说那些可笑的话了。我今天走到城楼前的那个地方,想站在那里,找找当时的感觉,可是你知道吗,那里根本让人站不定的。”
“为什么?”
“人太多啊。比那时候多太多了。人流都是推着往前走的,刚想站一会儿感受一下,就被挤走了……”
他笑着,轻描淡写似的。
那一个年轻的,瘦削的,世界在他面前才刚刚铺开的爸爸。和那个固执的,爱哭的,只属于他的四岁小女孩。
突然一阵微微的心酸:
“要不我陪你再去一次吧。”
“不要啦。傻孩子,在家睡你的大头觉吧!”
心里留给他的那一块,这么多年都一直是面平静湖水。在这一刻,波澜却一层一层地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