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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一道光
成为一道光
文/照人,豆瓣网
我的中学是一所校风严谨的百年老校,为了抵抗新兴名校的进击,在我高一下半学期也搞起了素质教育。
学校一下子来了好几位新老师,但我们班却一直没有动静,都传说重点班没戏了。
所以当那个年轻的新老师远远地从操场那头走过来时,男生们都兴奋得挺起了胸膛,而女生的眼睛则全部都看直了。
我们拥有了一个新体育老师,他也立刻拥有了一个有趣的绰号。
新老师本身那稀罕的复姓帮了忙,更因为他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像光一样跑起来!像光一样穿过去!像光一样笔直笔直!”
这个滑稽的绰号狠狠地抵消了他潇洒外表在女生们心中泛起的涟漪,然而也让他和男生们更接近了。
体育委员史晨是我的好友,他就很喜欢模仿新老师说着“光!光!光!”的样子,戏谑中不无崇拜,我却不怎么欣赏新老师,感觉那腔调有点儿做作。
我也不喜欢体育,初一时我在体育课上摔断了胳膊。虽然后来接好了,但从此就对体育产生了厌恶,右前臂上那两道骇人的伤疤倒是十分方便,每逢阴雨天我都以胳膊酸为理由请假了。
雨季到来的时候,我独自在坐在教室里,书桌上摊着一本《萤》。
啊,书中的少年不正是我么?心中生出一种被包裹在蛹中的快慰,脱离集体令人感觉自由,然而想到此刻大家正在体育馆里愉快的玩耍,又忽然寂寞了。一开始是为什么要在体育课上请假的呢?明明胳膊一次也没有痛过。
正在想的时候,门忽然开了,是老师。
“哈哈,来看你了。”
老师的肩膀和头发上都湿漉漉的,肯定是从广场上抄近路跑过来的。
“在看什么书?”老师问。
我把封面翻过来。
“好书呀。”老师赞叹说,“好书好书!”
“老师您也读过吗?”我故意这样问。
“村上春树嘛。”老师回答的样子像是在说,村上春树我怎么可能没读过,“他也很热爱体育运动,还是个马拉松好手呢!”
“啊?”
老师说着弯下腰挽起裤腿,“我这条腿也断过。”他给我看那条疤痕,“你看,现在也一样当上了体育老师,在雨里跑都没事。”
“下次来体育馆上课吧。”
“唔。”我随口答应着。
就试一次吧,我去上体育课那天外面暗得要命,体育馆顶上的大灯照得人晕乎乎的。
我从侧面的小门钻进去的时候,大家一齐四十五度地扭过头,像是在看转校生。
“啊,你来啦!”老师跑过来,把我领到队伍前面。
“史晨,你们是好朋友吧?”
我猜老师是要史晨照顾我。
“我宣布,从现在开始,周宁就是新的体育委员了!”老师洋洋得意地说,“史晨是副体育委员,协助工作!”
“啊?”大家一片哗然。
“我,我,跑得慢,也不会喊口号,”我想说,我不行!别捉弄我!
老师挥挥手,大家安静下来。
“谁说体育委员就一定要跑得快?”老师说,“当然,跑得快是很好的,可以拿高分,可以在比赛里超过其他选手。”
“但还有更重要的事!”
“今天,我们没有人去拉他、逼他,周宁自己走到这儿上来体育课。”
老师伸出光一样笔直胳膊指着我:“看到了吗?这就是真正的体育,真正体育精神是超越自己!”
回到家里,父亲得知我当上了体育委员,笑得把眼镜都砸在书桌上。
母亲也觉得我当体育委员这件事滑稽之极,到处去和亲戚说,害得我每次到亲戚家做客时对方都给我盛上一大碗饭:“给!体育委员!”
我把烦恼和都史晨说了,他让我不要在意。他一点也不怪我抢了他的宝座,反而说自己不用喊口令了很轻松。史晨把口令教给了我,我忘记口令的时候,他就在队伍里做口型提醒我。
我当上体育委员的第二周就出事了。
英语课快下课的时候,李老头掏出一叠卷子:“现在开始小测验,课间不休息,连下堂课一起。”
“唉——?”但也没有办法。
试卷做了一半,老师就来了。
李老头坐在讲台上转过头去:“嘿,这节体育课给我吧。”
“哎?”老师说,“这可不行,这是大家的体育课。”
“马上就要统考了,又下雨,你歇歇吧。”
“这是大家的体育课,体育可是人类的Jus Natural,”老师说,“你,我,高考都不能剥夺。”
“什么?”
“Jus Natural”,老师摇摇本子,“而且我今天也测验。”
“啊?”
“仰卧起坐,”老师说,“大家排好队去体育馆吧,路上保持安静。”
我第一个站了起来。
就这样、我有点儿喜欢体育了,雨季渐尽,换上了夏季的校服,一个神清气爽的清晨,我早早地走出了家门。天空还是蓝涔涔的,跑鞋也白得泛出浅蓝色的光,在天空中徘徊不散的云团像是大朵的莲花,我向着它们伸出手去,猛然感觉到了胳膊上新生的肌肉。
是呀,当了一段时间的体育委员,好像也真的是个体育委员了。
我沿着门前的河一直向学校走,在高桥下面站住,夏季的凉风迎面扑来,身体里某个地方“咔嗒”一下,像是开关,我猛地摆臂,向着靛蓝色的天空跑去。
运动会检阅式的队型,是全班一起围坐在体操垫上决定的,最初是类似“超级变变变”似的一个点子,讨论了一节课变得十分完美。
“好点子!那么,谁来做这个’光’呢?”老师说。
“老师你做?”
“不行。”老师摇摇头,“这可是你们的队列演出。”
“体育委员?”班长说。
老师看看我,“行也是行的。”他带着点挑衅的意味,“不过要获得好的效果,一百米差不多要跑进,”他想了一会儿,“12秒吧。”
我蹭地站了起来,“我会跑进12秒的!”
“哈哈,那就好。”
老师也是校田径队的教练,他邀放学后去操场训练的时候,我立即拒绝了。
我有自己的打算,放学后我径直来到父亲的学校。
“哈哈,体育委员来了!”体育系曹老师是父亲的好友,父亲大概早就和他说了我当上体育委员的事情。
“伯伯,我要跟你训练!”我说了自己的目标。
“12秒?”曹老师皱着眉头,“谁给你出了这个难题?”
我说了老师的名字,曹老师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胳膊,“走!先跑两圈试试。”
我用积攒下来的零用钱买下了那套金黄色的田径服,每天放学后就去训练,晚上回家做深蹲,仰卧起坐,摆臂练习。
速度以微不足道的程度提高着,有时候也会退步,咬紧牙关之后,到了第二周就会再次向前。
——那是一个炽焰燃烧的傍晚,晚霞落在陈旧的塑胶跑道上,夕阳把我金色的体操服照成了一道光。
站在跑道的起点,我感觉世界全部都凝结到这儿,又像全部消散,一种从未有过火焰裹住了我的脚尖。
在跑道那一头,曹老师大叫着:“预备——”
他指尖在夕阳中悬停着,像是永远不会落下,然而又随即落下了。
在猛烈蹬地的瞬间,我感觉整个地球晃动了一下。
跑起来吧,跑起来吧,跑起来吧!
燃烧着一切——“倏”地穿过了终点,
“嘀!”
跑过终点的时候就立即知道了,我像小马驹一样欢快地往弯道跑了半圈,绕回来的时候曹老师高兴地向我挥手,“11秒74!”
“哈,哈哈!”我还在激动。
“有个和世界一流高手竞赛的机会,要报名嘛吗?”曹老师说,“进12秒就可以申请了。”
收到通知的那一刻,天空明朗得裂开了。
一共七个名额,我被抽签选中了。我将作为学生代表在黄金联赛开幕式前一天、和世界第一飞人进行一场百米友谊赛。
我激动得夜不能寐,然而很快就又犯了难,比赛那天正好统考。
父亲那头说不通,学校就更别提了。
第一门考英语,我坐在教室里,阳光落在面前的答题卡上,是能跑出速度的好天气啊,跑鞋和田径服就在书包里,但——
“周宁。”老师忽然敲门进来,“你爸爸来学校了,快跟我走。”
我们急匆匆地跑下楼梯。
“哈哈!”老师说,“咱们去比赛!”天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爸同意了?”
“怎么可能!”老师说,“我瞎编的!”
“哈哈!”我们以体育的速度跑出了校门。
“哎呀,就要来不及检录了!”我看了看手表着急起来。
“别担心!看我的!”老师说着钻进车棚。
——那是一辆真正的摩托车,那银色的光芒让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咱们走!”老师把头盔丢给我,“那可是世界飞人!”
“管它的统考!说好了要去和飞人比赛,怎么能半途而废!”老师说,“跑起来!哈哈,让他看看我们的体育!”
最后一堂体育课,又下起了雨。
平行班在教室里下象棋,偌大的体育馆空荡荡的。
我怀着愧疚整理好队伍,老师走到前面,默默地望着我们,我也望着他。
“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的体育老师,告诉了我一句话,我一直都不理解。”
“现在,我理解它了,非常高兴。”
老师没有说那句话是什么。
老师走了以后我们由隔壁班的体育老师代课,军训式地练了一套“锻炼身体,保卫祖国”的正步操,作为开幕式检阅用的队型。
运动会那天一眨眼就到了。起床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将金色田径服塞进了书包。
——藏青色的方阵走到主席台下的时就停住了。
大家并不喊口号,也不做动作,整体看来像是一块黑色方砖。
主席台上一阵窃窃。
我一个人站百米起点,挡住了之后的队伍。
脱下校服,丢在一旁。我在起点线上深深地俯下身子,阳光照着我金灿灿的田径背心,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光点。
“三!二!一!”那个声音说。
随着“一!”的落下,我猛地蹬地,以光的速度向黑色的方阵冲去!三十米,二十米,五米,一米!
光束撞击砖块的瞬间,奇迹出现了!像几十次排练时那样,大家把衣服一扯,瞬间变换了鲜亮的颜色,橙光,黄光,绿光,蓝光,鲜艳的光芒向周围扩散开去。
“哇!哇!哇!”人们被这光的海浪惊呆了。
光芒持续地传递,像是喷涌的彩虹,太美了!大家纷纷从看台上站起来大声地欢呼,鼓掌。
“光嘛,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东西,说是波,又是粒子,他可以传递能量,也能击穿岩石,”
“最重要的是,一道光可以点亮其他的光,”老师笑眯眯地说,
“那就是体育。”
那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偶尔讲起那件事的时候,史晨说我最后大喊的是:“跑起来!”而在我记忆中、那句话是:“谢谢你”。
我的百米成绩最终停留在了那次友谊赛上的11秒34,我是第七名,第八名和第六名都是女生。不过那也没什么,我珍藏了只属于自己的宝藏。
进入大学,毕业,工作,生活变得十分忙碌,跑步却作为一种习惯继承了下来,还有,现在大家也都知道了吧,村上春树真的会跑步!
去年的时候,我第三次参加上海马拉松,跑到十四公里的地方,黑人率领的第一梯队已经从对面的赛道折返了,黑人跑过之后三分钟,第二梯队黄皮肤的运动员们也跑了过来,哎呀!中间靠右的那个身影不正是——
我想喊“老师!”却脱口而出:“司马光!”
老师看见是我立刻就笑了,我们只来得及挥了一下手,就又像光一样地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