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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名将哈里
文/唐大夫
我的同乡曹教授三年前意气风发地拿着全奖去了美国读PhD,唯一惦念放不下的只有家里那条狗。
狗有个洋气的名字,叫哈里。作为西安人,按习俗来讲,名字和现实应该是反的,哈里作为一只巴哥犬和不知道什么犬的串儿,不幸落入俗套,是个大土锤。
曹教授有次在我鄙视哈里的血统的时候问我:你知道哈里当年身价多少吗?
我看着照片说这一身腱子肉估计价值不菲,跟特么袋鼠似的,按斤都得卖二百。但考虑到血统,我给个五折。
曹教授说不,五十。
我大惊说卧槽那你赚了啊。
她愤然,说卧槽被坑了,五十买了个祖宗。
祖宗哈里造型奇特,各种黑社会长相特征哈里一个也没落下——斜视、壮硕,豁牙,耳朵上还有一道缝合的痕迹。如果忽略他还是条狗这件事,哈里比较贴近的形象应该是我国国产电视剧中光头半裸的黑社会金链汉子。
年少时,哈里最爱干的事情就是坐在马路牙子上,从地包天的嘴里伸出一截舌头,用一对斜眼儿看世间川流熙攘。两条壮硕的大腿因为肌肉过度发达,导致连并拢都有困难,所以基于坐姿并不讨喜的原因,也没什么人搭理他。
我想,不被世俗所接收的哈里当时一定是想流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但考虑到他的斜视,很可能在外人看来他完全是一副抽大麻抽High了的德行,直接拒人于千里之外。
有次我琢磨,如果那时意气风发的哈里要是依旧摆着这一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德行,会不会有道上的小狗跑上来递烟?但此时遇到了难题——哈里不抽的话把烟放哪儿啊?
曹教授说你个傻逼,这不是巴哥么,有抬头纹,你往上面一夹就得了。想抽烟的话眉头一松,咣几就掉下来了,多方便。
于是问题迎刃而解。
曹教授批评过经常拿哈里长相说事儿的我,说哈里虽然丑,但是丑的英俊,毕竟负负得正。
我说哈里既然这么英俊,为什么还是个光棍?
曹教授说你简直幼稚,哈里现在光棍的原因很简单——他见谁打谁的,连自己未婚妻都咬,所以导致这么老了还是光棍。
我说他就没有欲望吗,为了欲望压抑一下打人的想法还是可以的。
曹教授说怎么没有,有次家里来了客人,大家坐在客厅里聊天,哈里慢悠悠地从窝里出来,路过人群。
“哎哟你这小狗挺可爱啊!”大家纷纷说,伸出手就要去摸。
哈里白了客人一眼,躲过客人伸出的手,就往饭桌走。
“哎哟你这小狗挺灵活啊!”客人感叹。
下一秒就见哈里抱着桌腿开始拱。
曹妈大怒:“鬼子怂还嫌不够丢人,你娘滴脚!”飞起一腿揣在哈里脸上。
哈里想了一下,放开桌腿,十分不乐意地扭着屁股回了窝。
“所以,就算有欲望,他也只能通过这个方式发泄,只因为丫见谁打谁。”
听到这事情的时候我笑得不行,我说哈里孙子这见谁打谁连未婚妻都咬的德行哪儿来的?
曹教授说,这就说来话长了,他才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男同学。
我说那你说说,我听着。
故事的小黄花,从20世纪末就开始飘着。
那时日子还早,高铁还没通,写信还很浪漫,一辈子就是坐在楼下喝茶打麻将聊天儿,结婚就是我爱你你爱我,单位里飘着刷墙的绿漆的味道,偶尔还能听到搪瓷缸子的撞击声。
哈里身为一只长得像黑道大哥的巴哥犬,在白衣飘飘的年代被曹教授的爹发配充军,去了陕西安康的曹奶奶家和奶奶做伴。
那时哈里一岁半。
在别家小狗出落的落落大方的年纪,哈里已经不可逆转地长扯了。正直青春的哈里不仅长得黑社会,打架也是一把好手。主动挑衅,主动出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撂翻对手,然后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凯旋。
据说,那时你要是敢从哈里面前大摇大摆的经过,哈里就敢收拾你,就算你不和他有视线接触,他也敢把你往死里打。一时间邻里老远一看哈里斜着眼撅着嘴鼓着二头肌在门口坐着,全都绕着走,这样哈里更加没人理,一对小斜眼儿里每日映衬着日出日落,然后在夜幕降临之际扭扭方方的屁股,磨磨唧唧转身回了家去。
曹教授在认识我以前一直没明白这一点,说怎么能有狗这么好战呢?认识我了以后她和我提起,我说嗨,不就是他自己是斜眼儿也以为大家都是斜眼儿么,所以别人走路的时候目视前方,他就以为在怒视和挑衅他,自然就打了。
曹爹孝敬,那时候就有事儿没事儿从西安过来看看老太太。有次过来在门口看见看场子的哈里,一看哎哟日你伯,哈里耳朵上咋给缝针了,跟科学怪人似的。保姆凑上来说,哈里前两天在前院儿和一大狼狗对打,血战中耳朵被撕掉了一片,当即就送医院。还好保姆机智,后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小耳朵片片,跑到医院让给缝了上去,英俊的相貌才得以保全。
曹爹大惊,说这货胆正滴很,和大狼狗打架还居然没给锤死?
保姆说噫!这怂能扛打滴很!这都好几回咧!
一问才知道,以前大院门口那几个小伙儿踢球,哈里颠颠地路过,守门员没看见,一个大脚把黑社会大哥开了出去,在安康湛蓝的天际中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后,哈里在地上滚了两圈,站起来走了。
还有一回,坐那儿等着收保护费的哈里可能觉得小弟们收的太久,准备去看看。走到马路中间被一个飞驰的摩托车直接撞飞,哈里又是滚了两圈,站起来走了。
古往今来的战神,往往都有极其耐打的特质,这样才可以活到腰间挂着一排敌首的地步。哈里这种估计被巅峰期卡洛斯当任意球踢出去还击中门柱都没事儿的抗击打能力,就算坐到那儿你一刀我一刀比谁命长,也能把关二爷活活耗死。“滚了两圈,站起来走了”这种近乎于杀不死的特质,也让哈里更加人见人怕。
那两年里,哈里打的街坊邻里风生水起,鸡犬不宁,活脱脱一小区恶霸。外面人都敬着他,回了家曹奶奶又疼他,小公狗哈里过的也算滋润。
奈何花开花落,人生在世终有一别,曹教授的奶奶安祥地走完了一生。
难过的曹爹送完了曹奶奶最后一程,转念一想,哈里怎么办?自己家现在养不成狗,于是干脆一合计,把哈里送去了一个朋友开的果园,那里有若干体型不一战斗力各异职业分配均衡的狗,可以让哈里尽情地揍。曹爹甚至已经构思好了哈里一统全园,带着狗仔们和强拆征地的混混械斗的场面。
曹爹在大院门口找到了哈里,没了主人的他坐在那条曾叱咤风云刀光剑影的马路牙子上一言不发,送走了最后一次日落。
沿着余晖的方向,哈里缓缓地走向曹爹站的地方,用一个黑社会的眼神看了看曹爹。
当然,因为斜眼的缘故,曹爹不知道哈里在看他,直接没理。
“上车吧”,曹爹拉开车门。发动机的声音中,哈里不舍地用小斜眼盯着他每天进出的大铁门,直到那大门像他过去在江湖上搏杀的日子一样,慢慢看不见了。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哈里的故事就埋藏在悠悠的时光中,再也没有人提起。在果园的他不吃不喝,也不打架了,仿佛因伤退下战场的老兵,终日在擦拭那杆闪亮的银枪。
也没人知道,究竟他是在怀念那血溅五步的敌人,还是怀念旧日征战沙场的身姿。
过了几天,准备睡觉的曹爹接到曹奶奶邻居的电话。
曹爹以为有什么东西忘了拿,不想电话那头邻居说哎,你家哈里回来了,在门口挠门还瞎叫,谁都不敢过去,你快来让曹长老收了神通吧。
果园离这里,可有不少路呢,没人知道哈里到底是怎么特么找回来的。
兴许曹哈里是半夜想起来这个月的保护费还没收,兴许他是手痒了想起街上哪条狗他还没揍,兴许他是觉得觉得果园没意思,谁知道呢。但我觉得,哈里是想曹奶奶了。
在门口坐了一宿猛闻旧日味儿的曹哈里,第二天中午被曹爹叹着气,揪着脖子后面的毛皮拎回了果园。
“哎,好好呆着,跟同学们都处好关系,不要不合群。”曹爹谆谆善诱地教导了一下哈里后回了西安。
不知道哈里究竟听没听懂,反正是隔了三天,哈里再次失踪,果园的人找了半宿都没找见。在旧宅门口蹲了一宿的哈里,在鼻腔和血管中攒满了旧主的味道,拎起朴刀拍拍胸脯,提着二斤牛肉越过那道铁门,一扭一扭地撅着肥硕的屁股再次出走。过了枪挑敌将银盔的征战壮年的他,像一个退隐了却又不得不复出江湖的中年人一样,骑一匹瘦马,扛一杆包袱,重入中原,音讯全无。
那年,哈里七岁。
两年后,曹爹又去安康,望着老太太的故居淡淡怀念从前,一切仿佛历历在目。街坊邻居依旧忙碌,日出日落依旧如常,只是少了那个慈祥的母亲,和那条威风八面的狗。
时间带走你一切,却只有你自己能发觉。你所失去的,只有你自己在乎。
曹爹感叹着,踩下油门,一路向北去钓鱼。
车子路过一片野地,曹爹打开窗户想吹吹风,忽然发现后视镜中有一个黑点在靠近。
他不以为然,加大油门,去了附近的一个湖。微风轻送的好天气,山清水秀,若是一家子都在,便再好不过了。
解开拴着小船的绳子,曹爹哼着小曲慢慢划向湖中央。
忽然曹爹听见撕心裂肺的狗叫声传来,像有扛鼎之力的项羽掷出的长枪一般划破长空。曹爹回头,一只脏兮兮的狗在码头站着,不要命似的冲曹爹大吼。狗已经站不稳了,四只脚杂乱地踏着码头的木板,又瘦又小的身子里传出明显已经超出自己极限的喊声,凄厉的不同寻常。
曹爹心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水怪不成,先划回去看看。
划到码头,曹爹凑近一看,这狗眼熟。再一看,这长得像哈里。
“哈里?”曹爹试着叫了一声,哈里一下就跳了过来。
本来想钻在曹爹的怀里,哈里突然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和灰的身子,又惊恐地往后缩了一步。
曹爹伸手把哈里搂怀里,小肋骨膈的人生疼。
曹爹当时一下眼泪就控制不住,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老太太在世时宠你,白胖白胖的。如今人去了,你竟也成了这般可怜模样。”
往日那条满身横肉的战神,如今骨瘦嶙峋,曾经那双目空一切的双眼,现在充满了惊恐。
谁特么说时光荏苒,荏苒这词很美,时光可特么一点都不美。
抱了一会儿,曹爹擦干眼泪,鱼也不钓了,带着哈里去洗了个澡,连日班师回长安。
曹教授告诉我这事儿的时候,我问她:那哈里这两年怎么活下来的?
她说据看见过哈里的人说,他吃了两年垃圾。
我以为说的是捡路边摊的东西吃,我感叹说垃圾食品啊,那比黑人伙食还好。
曹教授说卧槽是真垃圾,垃圾箱里的垃圾。
我瞬间语塞。
这两年没人知道他受了多少苦,没人知道他每日在哪迎来日出送走日落,没人知道他夜幕降临在哪栖身。
或许他曾在杂草中盯着太阳渐渐落山,余晖中他看见了那条属于他的马路。黑夜来临,星光照亮了每个人回家的路,可哈里回身,路还在,家却不知去了哪。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杀不死的他在一片本属于他的地方受尽苦难。玩儿了命似的打架,只为抢那以前看都不看一眼的食物,无数个淋着雨入水的夜晚,他想那个他曾意气风发却不屑一顾的地方。
我曾不明白,两年瘦成了这样的哈里,是怎么追了几里地追去那个码头的,或许是随着那扔在血液中的旧主的味道吧。可他又是怎么在这个地方等来了曹爹?
后来我突然想到,每个名将的回归,都是一段传奇。怎么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回来了。
哈里当时在码头上的狗叫翻译成中文,很可能是这么说的:末将哈里提敌首归来,终不辱军命,快将那城门开开啊!
在曹爹车上的哈里睡得天昏地暗,叫都叫不醒。
两年内第一个安稳觉,就让他睡吧。到了家,熄了火,曹爹就坐在车里静静看着哈里,一言不发。
如同赵子龙不管是给公孙瓒打下手,还是给刘皇叔干活都是一把好手一样,回了西安的哈里照样活得千秋万代一统江湖,在恢复体形的第一个月就打下了江山。
那时哈里已经十岁多了,相当于人的五十多岁。
可是特么的你哪儿见过五六十岁的老头在街上跟人械斗的?哈里就这么活活从赵云活成了黄忠。
完全在意料之中,廉颇老矣还真能饭的哈里在小区范围内很快建立了知名度,打的狗们到处跑。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十来岁了的从不吃狗粮只吃手擀面的巴哥串儿不好惹。
老了的哈里依旧是个有准则的狗——从不打小狗——当然我觉得是斜视看不见的原因。除此之外,各种体型肤色品种的狗哈里打了个遍。有次曹教授给我发来一张哈里的照片,双眼圆睁,血红血红,我说这是咋了,看着黄片停电了?
曹教授说哪儿呀,刚跟楼下大黑狗打架呢,杀到兴头上被我妈一把捞起来带上楼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果然再牛逼的将军还得听主公的。
如果不是一次事故,哈里的传奇应该只在狗界中嘴嘴相传。
雨季刚过,曹妈带着哈里出去玩,心中喜悦的哈里蹦蹦跳跳,看到前面有个小水洼,就要欢快地踩过去。
结果谁想到是个坑,哈里就Pia地掉了进去,曹妈赶紧上去救,就见哈里下面两颗牙掉了,俩大豁,好不容易负负得正的相貌又添一负,重新小于零。
然后哈里就坐在那里歪着脸斜着眼,一嘴血地看着曹妈在水洼里给他捞牙。
缺牙这事儿让哈里从此干脆自暴自弃,颇有种名将年老英姿不在,不管姿势只求一战的气势,此后的哈里连宠物医院的医生都打,一个不留。恶名远播,众生皆苦。
一次哈里病了,曹妈拽着他去宠物医院,医生看了看说,这得拔火罐。
曹妈冷笑一声:呵呵那你拔呀。
医生立刻闭嘴,重新研究不用身体接触的治疗方案。
丧心病狂的哈里只有两个人不打,曹爹和曹妈,一个是救命恩人,一个管他吃喝。剩下哈里一视同仁,烦了的话连曹教授都打。有次照着曹教授脸上就是一口,留了个小疤。
我问曹教授说你没收拾这狗日的?
曹教授说哎,这怂那两年吃苦吃太多了,性格不好,算了,都十几岁的狗了,随他去吧。
我想了想,觉得也是。
似乎养狗久了,便已经忘了他是狗,尤其是他一身传奇的故事像史书上的将军一样潇洒。有时烦的你不得了,可你却分外惦记他。
毕竟他曾找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回家了。在战场上一身刀疤的哈里,硬是扛着军旗,找到了回家的路。
而远在美国的曹教授回家的时候,哈里也一定会在门口坐着,用小斜眼瞄瞄她,一扭一扭老大不情愿地蹭上来,在落日的余晖中一言不发,像曾经守望着街道的另一头一样守望着家人,安祥地带着一身故事继续守着曹教授一点点长大。
毕竟一代名将的最好归宿,便是一个家。至于那些过去的江湖恩怨沙场情仇,就随着那前朝的风沙一起尘埃落定吧。
光棍又如何,那些儿女情长,名将定是不会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