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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肉的日子
文|杨熹文
(1)
妈又在微信上跟我讲:“等你回了国,我和你爸给你做锅包肉、酸菜粉儿、排骨炖豆角儿。你不是贼想喝大骨头汤吗,到时候给你整点,保证连骨头都炖酥了,那骨髓一嘬,哎,老美了……这你在那边儿都没吃着吧?”
2013年1月1日,我正式成为了一名素食主义的信奉者。起初是因为消化系统对肉类的抵触,后来当朋友惊讶地问起,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了。我不信奉宗教,也不是彻彻底底的动物保护主义者,可是不管用多么诱人的烹调方式,就算是一只肚子饱满、全身金黄酥脆、散发熏烤味道的火鸡放在我的鼻尖下,我也心如止水了。
当然,这些我妈都是不知道的。
(2)
在我爸成为公务员之前,他是个市面上少有的英俊厨子。每天十几个小时站在后厨,不管冬天夏天,脖子上都搭着一条被汗浸透的毛巾。但凡叫得出名的北方菜,他样样都能做到极致。
他最拿手的是锅包肉、酱焖茄子和拔丝地瓜,有人路过来吃一顿便饭,这一顿就能把他们变成一坐几年的老顾客。后来我爸讨了餐馆里最有福相的服务员当老婆,不过靠的不是精湛厨艺,而是为人善良。
那时餐饮业开始像雨后春笋般地发展起来,爸妈工作的老字号敌不过激烈的竞争,在节节败退后最终选择关门,这对年轻的夫妇不得不另谋生计。
我妈不知从哪儿借来了倒骑驴(东北一种原始的木质交通工具),早上三四点就起床,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大冬天里骑一个小时去上货,然后再找个热闹的街头,和一群四五十岁面相凶狠的大爷大妈们抢生意。别人都是大声吆喝,我妈却是个细声细语的小媳妇,受人欺负,生意不好,害了关节炎,还收过假钱。她一个人在寒风中偷偷抹眼泪,湿了的脸蛋被寒风吹干吹硬,留下常年的高原红。
我爸每天早出晚归敲着门地找工作,上的火积成火疖,越长越大,最后占了半个胸口。呼吸的时候,冒着火地疼,呼出的气都带着高烧似的温度。眼见家里的积蓄马上见了底,我爸这个最要面子的人狠下决心去借钱。
他怀着希望走动了所有的朋友和亲戚,可是却忘记了那是个所有人都避着贫穷的年代。他抬头时看见一扇扇门打开一点缝隙又关紧,低头时狠心丢下面子撇下自尊伸出去的手,再揣进兜里的时候却沾满了别人的鄙夷。
他游走在寒风下的街头,周围的一切都是落寞而了无生气的,心里装满了辛酸和失落。想起家中的妻子,他把攥紧的手掌舒展开,决定用那几枚珍贵的硬币,买点希望。
我爸回到家,给我妈做了最普通的白菜炖豆腐,平日里都是清汤寡水,那天他放了好几块排骨在里面。白菜汤浓郁、香甜,排骨鲜美、酥软,这是他带给全家的希望。
在那一年冬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来到这个世上。
家里还是一样的一贫如洗,但我却没闻见贫穷的味道,充斥我小小鼻腔里的气息,是肉的香味。
(3)
生活对善良的人最大的回馈,就是公平。
我爸靠着善良质朴的品行成为了一名公务员,我妈专心在家做一名全职主妇,夫妇俩分工明确。日子在两个人的努力下,渐渐过得有滋有味。家里添置了电视电话,又买了超大的冰箱,我总踮着脚和它比身高,输了却也骄傲得不得了。
我妈最爱倚在床头看存折上的数字缓慢却稳定地增长着。我爸说,再买个洗衣机吧。我妈掩着嘴乐,说太贵了别买,手洗多干净啊,还是给你买个手表吧。我爸摇摇头,说那玩意儿有啥好的,能给我姑娘做多少顿锅包肉啊!
但凡经历过贫困年代的人,富裕起来,要么突然暴殄天物,要么继续艰苦朴素。我的爸妈,属于后者。
我爸工作勤恳,很快得到赏识,时不时有了酒局。在那个“打包”被视为“没钱”“丢脸”的年代,我爸却是个异类,他每次从酒桌上回来,要么拿回来半条鱼,要么装回来点熘肉段。有时饭盒里的东西太多,我爸刚到家门口就嚷嚷,姑娘啊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那时我妈就会从厨房拿双碗筷,眯着眼和我爸看我吃肉时狼吞虎咽的模样。
我爸跟我妈说,你也吃啊。
我妈说,我不饿。
我吃得香极了,肉渣子粘在嘴边也不擦。
我也说,妈你吃点啊,老香了。
我妈说,你快吃吧,不是跟你说了么我不饿。
我上小学时的一段时间,我妈出去工作。我中午不能回家吃饭,就在学校食堂解决。吃惯了家里的饭,学校的饭菜简直难以下咽,肉是嚼不动的,菜是一成不变的大白菜,腐乳是铁丝味儿的,唯一值得期盼的,是每周二的半截香肠。那细细的香肠,从侧面切出几刀,炸炉炸过就支棱起来,再裹上一层盐还有孜然粉,一到周二早晨就开始望眼欲穿的。
我跟我妈提起,学校的炸香肠简直好吃极了。我妈问我那是什么味儿啊,从那以后我就把每周二的香肠留在饭盒里带回家,把它当作了一种坚定的信仰。不管中午吃饭的时候经受着多么巨大的诱惑,我都把香肠夹到一边,吃完饭盒里的饭菜,再把香肠夹回去,吸吸味道,就恋恋不舍地满足了。
我成年后,我妈跟我说起这事时,还是一脸的骄傲。她说姑娘午饭就那么半截香肠还惦记着我,晚上回家香肠一股闷久了的油炸味,姑娘舔舔小嘴就那么拿着饭盒给我,妈你吃香肠,可好吃了,我特意给你留的。我妈每次说到这儿,都得大哭一场。
初中时去军训,一周的训练把我折腾得又黑又瘦。最后一个晚上,宿舍的同学躺在床上,有唱歌的,有看书的,有哭着说想家的,只有我窝在被窝里给我爸发短信,我说爸我想吃锅包肉、可乐鸡翅、排骨炖豆角儿,你再给我买瓶雪碧,最好给我做两盘锅包肉,我都能吃得了……
后来上了高中,高三时雷打不动每天早晨五点起床背书,我妈就四点钟起来给我做牛肉炒饭。我妈做的牛肉炒饭,牛肉鲜嫩入味,米粒软硬适中,吃起来有火炝过的味道,那是我离家后就再未尝过的滋味。不管是五块钱的路边摊,还是五十块钱的豪华餐馆,我都再没见过那么好吃的炒饭。
(4)
大学毕业后,我执意要出国。那时的自己,心与目光都长满翅膀,一心一意要到远方。仿佛远方才有理想,远方才有希望。
临行前的最后一天,我爸做了我最爱吃的菜,一家三口默默坐在桌前,不言不语。
我爸喝了几口酒,说,姑娘啊,你爸这辈子没啥大能耐,就会做这么几个菜。你这一出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要是觉得外面好,就好好享受,别惦记爸妈;要是在外面受委屈了,就赶快回来。爸妈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你要是觉得在家好,给你做一辈子饭都行啊。行了,你们娘俩别哭了,赶快吃饭吧,孩子这一出去,肯定吃不上家里这么合口儿的饭了。
我如愿来到“远方”,一个人过上了漂泊的日子。在这个高消费的国家里,我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有一个活下来的能力,从一个靠脑袋活着的人,变成了彻底的体力劳动者。
下雨天走一个小时的路去豪宅里擦地板刷马桶,做不好的地方都要重来一遍;在超市站十几个小时收银,每天结束时都双腿肿胀青筋暴涨;中餐馆后厨里洗菜刷碗,双手找不出一块滋润的地方;咖啡馆里勤勤恳恳打着咖啡招呼顾客,工资被老板拖了又拖。我的住处换了七八个,和旅行箱在夜里穿行的日子仿佛历险。我的旧衣服穿了好几年,颜色褪去多半,饮食上也从不奢侈,肉包子闻闻味道就够,吃不到嘴边就已经想家了。
靠着一些英文,一分运气,一点勤恳,还有爸妈渗透在我骨子里的坚强,如今的我已经做到了经理职位,慢慢有了固定的朋友圈,也开始体会到被人需要,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观,容许我慢下节奏精心生活。
爸妈时常从微信里发来问候,我只挑最好的事情和他们讲。他们不懂外语也不曾来过外面的世界,关心的话题永恒不变,每天都按时吃饭
啊?听说那边的肉都不放血啊,能吃得惯吗?今年有空的话一定回来啊……
我走进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餐馆,不管是配料精良的小羊排,还是一道普通的家乡菜,我始终尝不出肉的好滋味。闲暇时也试着做一些饭菜给自己,肉总是少了些味道,永远不能恰到好处。那时的自己,对着一盘盘丰盛却不鲜美的肉菜,默默无言,原来父母把最好的爱,都烹调进了吃肉的日子里,给了我。
都说北方人自古面朝黄土背朝天,骨子里那些浪漫的情怀早被庄稼地里的害虫吃尽了,所以我们再热忱的语言都显得简单粗俗,心里有再巨大的爱要表达,也说不出“我爱你”,往往憋了半天,才从怀里拿出个馒头,说“你吃吧”。
我善良的东北父母,对我所有的深爱,是他们饥饿时对我说的“我不饿”,还有精心准备一桌子饭菜等我回家时的一句“孩子,可劲儿造吧”。
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正吃着蔬菜沙拉,配着回忆里吃肉的荤腥日子,温暖,也有滋有味。
我拒绝了吃肉,却无法抗拒回忆里吃肉时的幸福。听着我妈在微信里兴高采烈的声音,我说,妈,今年我就回家。
作者:杨熹文,网上人称“老杨”,常住新西兰,热爱生活与写作,是一个善良的普通人。新书《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火热销售中。微信公众号:请尊重一个姑娘的努力。